雪狐狸
文◎吉葡乐
1
梦见场院,有好多麦垛,像一座座小山,金黄的麦垛,金黄的小山。小孩儿们,像绒球,滚来滚去。麦垛上扣着稻草毡子,冬天里,要下雪,小山都顶着厚厚的积雪,有人做饭,去小山上掏麦秸,当引火。穿着胶靴,走过被雪掩埋过的麦秸,擦、擦的声音,像有种记忆是纸的,轻轻被撕开了。
那年,冬天很冷,场院里已经不太有人来。
北风摇晃着果树上仅有的几片枯叶。
麦垛上的雪都被吹下来一些。
从雪上的脚印可以看出,有一行奇特的脚印,那显然不是人踩上去的。那会是什么?是狐狸!妈妈说,“这场院里有一只狐狸呢!”
我穿着厚厚的棉猴,带着棉手套,我不停的呼出一小团一小团白白的哈气,“狐狸好玩吗?”我问妈妈。
“狐狸啊……很爱模仿人……”
妈妈边说边把从麦垛撕下的麦秸,放在雪地上平铺的布包上,麦垛被渐渐掏出一个洞,包上麦秸越堆越多,妈妈把它摁实,然后就拽住包的一角,我笨拙的跑过去,把另一角递给妈妈,妈妈“嘿”一用力,就系好了,然后,把另外两个角也这样系起来。
妈妈,又“嘿”一下,把鼓鼓的包背在背上,我们要走了。
我回头看看麦垛被妈妈刚才掏出的那个洞,心想,狐狸会不会躲进来呀。
那个洞真可爱啊!
我看着在前面背着包行走的妈妈,突然,返回来,猫在那个洞里,正好可以容下我,像一个结实的怀抱。大概我没有像以往迅速抢在妈妈前头,她产生了疑惑,停下来,因为背着装麦秸的大包,她有点不太方便的扭过身。
“小燕——走啦!” 妈妈声音明显有点不耐烦。
我很不情愿的答应着,屁股仍沉沉的窝在里面。
“回去给你堆雪人,走,快点!”
“雪人?”
妈妈终于答应给我堆一个雪人了。我赶紧一顶屁股,从洞里出来,朝妈妈跑去。
2
为了堆一个好看的雪人,我和妈妈准备了一截胡萝卜当鼻子,两枚红枣当眼睛,一个蓝色的小桶当雪人的帽子。
我们在院子的门口堆了一个雪人,因为我们家的新房今年刚盖好,就着急搬过来住,院子没有完全建好,还没有院门。
“堆一个雪人,替我们看门吧。”我妈妈说。
我还把我的蓝围巾也拿过来,给雪人围上。
晚上,雪又下起来。
雪花扑簌扑簌,大朵大朵的坠落前一场雪上。
妈妈拿着手电筒隔着窗上的玻璃往外照,在一个笔直的光柱里,缤纷的雪花不停滑落。然后,我拽着妈妈的手,将光打向雪人,雪人在雪里,那么安静。“它会冷吗?”我有点难过,出溜进被窝。久不吭声的爸爸在旁边说,“要不把它挪被窝,给咱小燕做伴吧。”
我想起以前,叫小鸡搂进被窝,结果它撅起屁股,就冲着我胸前拉了一滩屎……大概妈妈也想起那个典故,在旁边笑个不停,“雪人跟咱们相反,天越冷它越暖和,身体越结实。”
“是吗。”眼皮渐渐重了。
我们睡了,世界只有下雪的声音。
3
然而,早晨醒来,发生了奇怪的一幕。
我们的雪人,帽子,鼻子,眼睛,蓝围脖都不见了。
分不出五官来的雪人,身子和脑袋分明就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大雪球。
是谁偷走的,我裂着嘴站在雪人跟前,“太坏了!”我恨恨的说。
可惜,雪下了一夜,连个脚印都没有留下。
“能在半夜里来偷咱们雪人的东西,也许他是真的需要。”妈妈安慰我,“咱们再把它打扮起来。”
这回我给雪人找一条粉色三角巾。
给雪人弄了两枚红塑料瓶盖当眼睛。鼻子换了成一块小红薯,我又找来一个金黄的草帽给雪人戴上。不怕冷的麻雀,还飞到雪人的头顶。看见人来,又胆小的飞去。
下午,天才晴了,我们扫完院子里的积雪,我正要提议,再堆个雪人时,妈妈说,她还要去场院撕点麦秸做引火。
天气预报说,还会有雪。妈妈就决定多储存点引火。
“那我也去!”我想起麦垛被妈妈撕出来的可爱的洞。
雪很厚,妈妈给我穿上了厚棉袜子和长筒的胶靴,踩在雪上,咯吱咯吱的声音,很好听。妈妈蒙着米黄色的头巾。在胳膊底下夹着她用化肥袋子改制的大包。
渐渐,走出小村子,世界白的晃眼。
路上有好多小朋友,在玩雪。
调皮的男孩把雪在手心里攥成雪球,投来投去。投到身上,雪球碎掉,溅到脖子里细密的雪末。“小燕——”有人喊我的名字。顺着声源,我刚一扭头,就被一个雪球击中到头上戴的小蓝帽上。
我想上去,把他们挨个踩扁,但我心里藏着秘密,就没心思理他们。继续跟着妈妈走。
妈妈走多快,我就走多快。
到了场院,一个一个银色的小山,真好看。
好不容易找到我们家的麦垛,我惊呆了,在我们家麦垛旁边,有一只惟俏惟妙的雪狐狸。它脖子上——天哪,我走过去扯着——它脖子上围着的正是我们家雪人丢失的那条蓝围巾。“怎么回事?”我看了一眼妈妈。
“准是狐狸干的!”妈妈说,“咱们堆雪人,狐狸就堆雪狐狸,狐狸总爱模仿人。”
再仔细一看,狐狸的眼睛是用两个枣核。
“真可恨,把枣吃了。”好像它吃的不是枣,而真是我们家雪人的眼睛。
“雪人的胡萝卜鼻子,说不定也给吃了。冬天食物少,狐狸应该很饿吧。”妈妈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又很同情狐狸。我不由把手伸进棉猴兜里,里面装着剥好的花生米。
再一看我们家麦垛那个洞,哟,四壁都被压的很瓷实,想想我曾经在里面待过一小会儿,我脸微微有一些红,对狐狸的感觉似是有了几分亲近,心里暗暗原谅它偷窃的事。
妈妈,把包铺在雪地上,又开始撕麦秸。
我暗暗寻思着,我们家雪人的帽子,狐狸偷回来放哪儿了。
我围着麦垛转了一圈。
在麦垛的周围,有很多散乱的脚印。顺着脚印,我走到另一个麦垛,然后,我顺着脚印小心的寻找着。突然,我看见了两只尖尖的耳朵,狐狸!我的心紧张的都跳到了嗓子眼,为了不发出声音,我不抬脚,只是往前驱着积雪走路,可笑的是,狐狸还从另一个方向防备着可能到来的危险,啊,哇哇——我冲着它后脑勺大叫,然后,伸出双手拽住它毛茸茸的大尾巴,狐狸惊恐的扭过头,是一只小狐狸,随之它怀里的小蓝桶——我们家雪人的帽子,一下摔落在地上,里面花生,葵花子,玉米,洒落了一地。
“都是偷的吧!”
狐狸很小,它咬着指甲,害羞的低下头。
我把手掏进兜里,抓出一把花生米,想要送给它,狐狸却会错意了,撒腿就跑,而且,它跑的很快,“回来!”我喊。
它在前面摔倒了。
摔在了雪里。
它挣扎着。
我捂着嘴笑,这就是逃跑的好处。
我穿着胶靴,咯吱咯吱走到它面前,它的眼神落到我的胶靴上,胶靴是红色的,和雪映衬,很漂亮,我伸出手把狐狸拽起来。
然后,把一小把花生米放在它手心。
我掏出一颗放嘴里,细细的嚼着。小狐狸也“吧”扔嘴里一颗,没有嚼,直接就咽下去了。
我皱了皱眉头,我呲开嘴,呼出一小团白白的哈气。它也学我呲开嘴,呼出一小团白白的哈气。
“我们是有牙的。”说着我把上下牙磕了磕。
小狐狸也学我。磕了磕牙齿。
“记好了,牙齿的功能就是把食物嚼碎。”
说着,我又丢嘴里一颗,夸张的鼓动腮帮,现场演示给它看。它学我细细的嚼着。
“原来圆豆豆这么好吃!”小狐狸说。
“圆豆豆?花,生,米,好不好。”
“噢,花生米……花为什么生米呢,米生什么呢?”
“米生虫。”我没好气的说。
4
“小燕!”妈妈喊我,也许她麦秸已经撕满一大包,而那个麦剁上的洞更大了吧。小狐狸在里面会住的宽敞一些。
可是,也许小狐狸住小一点洞更暖和。
我使劲“哎”了一声。
这次小狐狸却没学我。
它细长的眼睛有些落寞。
我扭身看了看,包里并没有那么多麦秸,妈妈只是不放心我,才呼唤一声的。见我应了,她也就不再管我,继续把撕下来的麦秸放在包上,我妈妈有一种品质,无论做什么,她都有一种创造的思维,比如去麦秸做引火这个事,她其实完全可以没有章法的在麦垛上一阵乱撕,那样很快就可以撕满一包,可是她偏不,她好像在完成一件作品那样,在上次那个洞的基础上,小心翼翼的撕出她想象中的模样。
看她投入的神情我感觉她好快乐。
我扭过身。
小狐狸正在嘟哝,“小燕,哎。小燕,哎。小燕,哎……”
“你这是在干吗?嘟嘟哝哝,跟个小和尚念经一样。”
“小燕是你的名字吗?”
“嗯!”
“小燕!”小狐狸突然一脸严肃。
“哎!”我本能答着。
“喊一个人名字的感觉,真好!很多人都喊过你名字吧。”
“嗯。那你呢?”
“没有……没有一个喊过我。”小狐狸摇摇头,“除非我自己,甚至我也没有喊过别的狐狸。”
“那我喊你吧!”我说,“告诉我,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“……”
小狐狸低下了头。
“唉!”一定是我自做多情,小狐狸一定不想我喊它的。
“我、我……没有名字。”
“那我给起一堆。”
“真的……”小狐狸抬起头,细长的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。
“玻璃珠——”
“哎。”
“小树叶——”
“哎。”
“雪花——”
“哎”
“光——”
“哎。”
“飞翔的小鸟——”
“哎。”
“咯咯——”
说着我把手伸到小狐狸脖子上挠了几下。
小狐狸耸着脖子笑着说,“哎。”
“哎——”我喊它“哎”,因为我实在想不起别的名字了。
“哎。”小狐狸依旧答应着。
“喜欢吗?”
“喜欢……”小狐狸欲言又止。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“我……也想……叫……小燕。”它很费力气的把话说完整。
“小燕这名字最土气了,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喊。”
“可我想叫,哪怕就叫一次。”
“唉,那好吧。”
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。
5
“小燕——”妈妈又在喊我,可能是我们要走了。
“哎——”我使劲答应着,小狐狸也同我一起答应着。我白了它一眼。小狐狸不服气的说,“我也叫小燕啊!”
妈妈这次撕的洞真漂亮,就洞口而言和上次差不多,但里面的容积增大了一倍,看着这个洞,我想,我和小狐狸挤进去绝对没问题。
我实在忍不住,钻进去,空间大的我都可以躺下了。
“出来!走啦!”妈妈吼着我。
我跟着妈妈走了,走出好远,我回头看看,小狐狸提着小蓝捅,站在洞口。
一旁的雪狐狸,围着蓝围巾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眼泪一下流下来了。
晚上,月光照着雪。
小狐狸会自己一个人躺在麦垛的洞里,甜甜的睡去吧。
我跟妈妈讲,白天遇到小狐狸的事,妈妈说知道,然后呵呵的笑着,也不过分打听,是不是每个孩子都会遇到属于自己的一只小狐狸,它要和你叫一样的名字。
6
果然如天气所预报的那样。
一场一场的大雪。
纷纷扬扬。
冬天的乡下,人都很闲,妈妈每天都给我们做热乎乎的饭菜。吃了饭,爸爸出去凑人打麻将或打扑克,我出去玩耍,妈妈就用拆旧毛衣的线,给我织毛裤。
当然,冬天也是嫁娶多的季节,有好多家都把红纸和喜糖拿到我家,央求我妈妈给剪窗花,我们家的糖多的吃都吃不完,我想起小狐狸,小狐狸肯定没有吃过糖吧。
我们还跑到娶新媳妇的那家去玩。
扫过的雪都堆在树底下,几乎家家院子里都堆着雪人。
我想起了,小狐狸堆的雪狐狸,那么孤零零的雪狐狸,在场院里的麦垛旁。小狐狸也许会和雪狐狸玩喊名字的游戏吧。
我加入了小伙伴们玩的游戏中。
我们中间很多孩子戴着面具。
有的是孙悟空,有的是妖怪,有的是猪八戒。
主家很大方,我们玩累了,随时都能跑到屋子里吃喝。在茶盘上堆的冒尖的花生瓜子糖果。剥一颗糖在嘴里,用舌头搅动,哗啦儿哗啦儿的响声,听起来很快乐。但有个戴孙悟空面具的孩子,真讨厌,他剥开糖纸。小心掀开面具下巴,只露一条缝把糖块丢嘴巴里,咯嘣咯嘣就嚼,好讨厌,有这么吃糖的吗?
“你就不能化着吗?”
孙悟空一怔,“记好了,牙齿的功能就是把食物嚼碎。”说着,又咯嘣咯嘣冲着我嚼。
“这是糖,好不好。不是什么食物都可以嚼,死心眼!”
我就剥了一颗放嘴里给他做演示,我用舌尖拨动着糖块,糖块碰到牙齿,发出好听的声音,“你试试。”说着我从我兜里掏了一颗玻璃纸包裹的糖块给他,这可是从我家带来的糖。然后他就学着我的样子,我渐渐听到了从他嘴里传来糖块碰到牙齿的声音。
玩的正尽兴,我妈来找我,“小燕——”
我真不想回去,我就没答应,因为我正戴着美女白骨精的面具。玩耍的孩子们又多,而我们那时基本都穿着艳蓝色的棉猴。我想不应声,我妈妈是不会轻易发现我的。
“哎。”
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替我做了回答。
“小狐狸?”我一怔,我突然想起“记好了,牙齿的功能就是把食物嚼碎。”——那不是我说的一句话吗?我走过去,把戴孙悟空面具的孩子,拎到墙角,不由分说,揭下他面具——却不是小狐狸,是这家要办喜事人家的孩子,娶媳妇的是他哥哥。
“做什么你?”
“我……”
我转身就走,戴孙悟空面具的孩子有好几个,一定有一个是小狐狸。
但这时,妈妈认出了我,一把揪住我,把面具给我扯下来,“越玩越疯,给我回家去。”妈妈就像老鹰擒小鸡。
连拖带拽,把我弄回了家。
“我看见小狐狸了。”我委屈的说。
“小狐狸,瞎说,小狐狸怎么会跑孩子们中间来呢。”妈妈的神情写满了怀疑。
但我确信着。
7
临近年,越来越近了。
经常,会听到此起彼落的响声。
我们家也买了好多烟火,有一种叫气花,一个小纸筒带着一截苇子,放在院子里晾衣服的洋丝上点着捻,就哧哧的冒着一溜白烟,吱哟叫着向天空钻去,升到最高处,就“当”一声炸响!冒出一股烟气,然后,就朝着某个方向坠落下去了。还有两响,雷子,爆竹。但是数着气花好玩。
虽然还是在冬季,但天气竟然有回暖的意思,中午,房顶上的积雪开始化了,屋檐滴滴答答往下滴水。
我的雪人也一天天矮下去,渐渐,粉色的围巾都围不住了,有一些水分从它身体流走,它变的不那么洁白了,这时我想起了场院里的雪狐狸。雪狐狸也要化了吧,那么小狐狸,一定把蓝围巾收好,等着明年下雪的时候,再堆一个雪狐狸,给它围上……
我好想见到小狐狸。
我妈妈说,引火快没了,我想我们有终于又可以去场院了。
通往场院的路,雪也越化越薄。
天空中的响声,连成了一片,厚厚的织成一张网。
我们还没有走到场院,就看见有很多气花在响过之后,像箭头落在场院里。
有一支,也许是在落下以后响的。在麦垛上炸开一个窝,火星碰到里面的干麦秸。
然后,引燃了麦垛。
那正是我们家的麦垛。
麦剁呼呼着着。
冬天,干冷的天气,火焰传播很快,而且麦垛之间的距离都很近。很快,麦垛,引着了另一个麦垛,一个连着一个。
当我们走近场院,场院已成一片火海。
“小狐狸!”我哭着要往里面冲。
我妈妈拽着我。
大火烧了三天三夜。金黄的麦垛,金黄的火山。
整个场院的麦剁,都化为了灰烬。
直到来年,新种的麦子收割,攒下新的麦秸,场院才又恢复麦垛王国的气势。那时天气也好,天又高又蓝,风无所事事的游荡,场院里经常会有小孩儿们追逐的身影,似滚动的绒球。
可是,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小狐狸。
我用好多名字喊过,也都未有得到回应。
但,我留下了一个习惯,妈妈喊我的名字时,我总习惯等待一下,看看在我沉默的刹那,是否有人替我回应一声,哎。
